English

花开根生处

2000-03-29 来源:中华读书报 雷 颐 我有话说

80年代初在文坛崭露头角的严歌苓旅美已经十年。与许多离开故土创作欲便逐渐减退、甚至消失的作家不同,在异国他乡的这十年间她著述颇丰,创作欲似乎更加旺盛,作品也更加成熟。读罢她新近出版的小说集《也是亚当,也是夏娃》(华文出版社2000年版),便不难理解她在远离故土,远离自己生长其间的文化、社会背景下创作欲并不枯竭的原因:虽然离开故土,但并未脱离自己的“背景”,精神的根须仍深植于这片大地之中。

这部小说集收有十几篇短篇小说,叙事背景分为国内与海外两部分。前一部分述说在这片大地上生活着的人的故事、命运,后一部分则描述了海外华人在不同文化碰撞中的遭遇。

在前一背景的几篇小说中,最使人感的是《老囚》。故事写的是80年代,“我”是一个初知世事的小姑娘,原本平静的家庭因姥爷的突然来到而发生某种变化。姥爷因一起冤案系狱30年后才被平反,姥姥早已去世,只能前来投奔唯一的女儿。父女见面已不能相认,以后姥爷成为家中的“外人”,一直受到全家的冷遇,甚至把他当小偷提防。我发现姥爷喜欢偷偷到外面看电影,在我的要求下,姥爷讲了在劳改农场时,有次冒生命危险、顶风冒雪地走几十公里去看电影,因为这部影片的主角是我妈,一个一直演小角色的女演员,他拼命也要多看看自己的女儿。然而,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后,她只是冷冷地说:“那他肯定看错了。那个电影里我的戏不到五分钟。他看见的是女主角。我本来该演女主角的,要不是……”我知道,妈妈自认是当大明星的料,就因为姥爷是“政治犯”,“在那个政治背景家庭出身左右个人命运的年代里”,她一直不得重用,因此对姥爷的怨气直到现在也无法消除。“我从来没有听过妈叫姥爷‘爸爸’。她实在无法把她一生不幸运的根源叫做‘爸爸’。”事实上,“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希望过:不要有这样一个姥爷。没有这样一个姥爷,我们的日子会合理些。”

小说不长,但“那个年代”中“政治”的无孔不入却反映得淋漓尽致,至亲“血缘”也无法逃脱。畸形的政治,造成了畸形的人性。

在以海外为背景的几篇小说中,《橙血》寓意颇深,使人感想多多。清末,少年阿贤随父漂洋过海,在“新大陆”的血汗工厂卖命。他14岁那年,年已40、半身瘫痪的富婆玛丽善心大发,把他接到自己家中,给自己当贴身童仆,同时每天教他念书,一直这样自学几乎完成了大学课程。后来他一直在玛丽的果园中种橙子,几十年来玛丽对他非常宽厚,叫他“我亲爱的孩子”,他对玛丽也忠心耿耿,“阿贤的心血都流在橙果中,玛丽的心血全给了阿贤”。他们唯一一次小小的分歧是辛亥革命后,他要和城里其他中国男人一样把头上的辫子剪掉,被玛丽劝阻,因为她最爱那条黑黑的辫子。阿贤只争辩了一句,我的祖国革命了!玛丽反驳说:“我讨厌政治!我爱美好的古老年代!请不要破坏一个可怜的女人最后一点对古典的迷恋,我的孩子!”以后好多年,玛丽的亲友们来到家中一是品尝最好的橙子,一是争相与阿贤合影。留辫子的阿贤“构成玛丽和其他白种人心目中最理想的中国容貌”,玛丽在客人面前更是炫耀他的古老、优雅和谦顺。阿贤40多岁的时候偶然认识了同乡寡妇银好,深堕情网。银好对他连自己的头发也不做主好生奇怪,这使他意识到“这四十年来的上等生活使他错过了什么”,终于憎恶“做人们相片里的固定景物了”。一天深夜,他悄悄外出齐根剪掉辫子翻墙回来时,被醉眼目蒙目龙的看园人误以为是小偷开枪打死!看园人嚎啕着:“我看着有点像,可他没有辫子啊,我就以为是偷树胚的!我喝多了!……”

平心而论,玛丽几十来对阿贤的确不薄,但在她的心中,有辫子的阿贤是古老神秘的东方的象征,是一个与己不同、供自己欣赏的“他者”,只有阿贤保留这种种不同,对她才有意义。其实,今天美国某些大学教授们连篇累牍地赞扬中国的“文革”,而对中国改革开放、放弃计划经济实行市场经济、与世界接轨、加入国际经济体系等大表惋惜,甚至严厉批评,认为这些将使中国丧失自己的“特性”等,与玛丽一定要阿贤留辫子在本质上是一样的,也是想保留一个他们心中与己不同的“中国”形象、供自己“理想”、研究。在他们的处境、背景下,有此想法或许不足为奇,而国内某些新进学人也亦步亦趋地开始谈论“文革”的“合理性”、反对与国际接轨……则是连阿贤最终剪掉辫子的觉悟、勇气都没有,诚使人叹。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